雖然有些人認為，「魚類是否能感覺到疼痛」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遺憾的是，並非所有人都認同。而在這個每年至少有一萬億條魚為供人類食用而被殺死的世界裡，這個問題至關重要。魚類不僅被殺來食用，釣魚也是全球數億人的一種消遣。許多人以「魚類不會感到疼痛」的觀點來合理化這些活動的正當性，並聲稱這一觀點有科學研究支持。例如，《雪梨先驅晨報》（Sydney Morning Herald）刊登了《科學揭穿魚類疼痛的迷思》（Science debunks the myth of fish pain）一文，副標題是「科學已經證實——魚類不會感到疼痛。釣魚者可以繼續你們的消遣，動物權利倡議者請收回你們的主張。」而這只是我們偶爾能在網上看到的許多類似文章之一，但他們是對的嗎？

令人驚訝的是，關於魚類疼痛的科學研究相對較新。在21世紀之前，沒有人研究過魚類是否具有痛覺感受器，這些感受器被認為是生物體感受疼痛的必要信號傳導途徑。然而，在2003年，琳恩·斯內登（Lynne Sneddon）、維多利亞·布雷斯韋特（Victoria Braithwaite）和麥可·金特爾（Michael Gentle）揭示魚類也具有這些痛覺傳導物質。

但這只是第一步。科學家們常區分「痛覺」和「情感」，情感指的是疼痛的情緒成分；也就是當痛苦出現時所產生的厭惡感。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沒有情感，那麼生物體避開危險刺激的自動反應就不值得納入道德考慮。為了探討這一點，斯內登（Sneddon）和她的同事設計了一個巧妙的測試來深入探討魚的情緒。他們創建了一個具有不同環境的隔間室。第一個區域空蕩且燈光明亮，而第二個區域則擁有豐富的植物和礫石且燈光昏暗。結果發現，參與研究的斑馬魚更喜歡第二個空間；當施加有害刺激時，魚並未改變牠們的偏好位置。然而，當在第一個「非偏好環境」中放置止痛藥時，斑馬魚卻改變了牠們的選擇、放棄了牠們偏愛的環境去攝取止痛藥。換句話說，牠們願意付出一些代價來緩解疼痛，人們認為，這可能是魚有疼痛意識的明確跡象。

這種尋求止痛藥的行為並不是魚類有痛覺的唯一證據。人類如缺乏名為NTRK1的特定基因，就無法感受到疼痛，因此經常傷害自己；藉由當今的基因技術，我們得知這種基因也存在於魚類中，而其他指標似乎也顯示出疼痛體驗。例如，魚通常會表現出所謂的「新物恐懼症」，換句話說，它們會避開新奇的物體，然而，當牠們受到疼痛刺激時就不會這麼做，這表明疼痛改變牠們心理狀態的方式與我們人類相似，牠們也會像我們一樣搓揉受疼痛刺激的部位。此外，魚類似乎也會感到焦慮，事實上，斑馬魚經常被用來測試和篩選治療人類焦慮症的新藥物，而魚也通過了自我意識的關鍵測試。

然而，魚類疼痛懷疑論者卻提出了反駁。他們聲稱疼痛的情緒取決於大腦皮質的某些區域是否存在。大腦皮質能夠實現更高層次的思考，在人類中尤為發達，它是一種相對較晚的演化發展，可以追溯到數千萬年而非數億年前。其中一個重點區域是名為前扣帶皮質（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 ，ACC）的區域，與認知控制和情緒調節有關。掃描結果顯示，情緒感到痛苦的人，其前扣帶皮質（ACC）活動增加；如果一個人的前扣帶皮質（ACC）嚴重損傷，人類的痛覺可能隨之消失。因此，魚類疼痛懷疑論者認為，前扣帶皮質（ACC）是產生疼痛反應的必要條件，由於魚沒有前扣帶皮質（ACC），所以牠們無法在情緒層面感受到疼痛。他們認為魚的「疼痛」只是一種無意識的反射，無須在意。

然而，任何依賴於「某物是必要條件」的論點，都容易受到所謂「黑天鵝事件」的挑戰。例如，如果有人聲稱大多數天鵝是白色的，那麼發現一隻黑天鵝並不會推翻他們的主張。然而，如果有人說所有天鵝都是白色的，那只要發現一隻黑天鵝就會證明這個論述是錯誤的。同樣，如果人們稱必須有堅硬的翅膀才能飛行，那麼無論有多少架常規飛機存在，一個熱氣球的出現就能駁斥這個假設。因此，我們只要找到一個沒有前扣帶皮質（ACC）但仍能感受到疼痛的人，就能駁斥這些懷疑論者的論點。雖然很少見，但愛荷華大學確實找到了這樣一個沒有前扣帶皮質（ACC）的患者，這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來檢驗「魚類能否感受疼痛」相關的主張和質疑。

患者 R 經歷了嚴重的單純皰疹性腦炎，這不僅破壞了他的前扣帶皮質（ACC），還有其他關鍵的皮質區域，即島葉和前額葉皮質。他患有嚴重的記憶喪失症，且嗅覺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傷，而科學家最初熱衷研究的正是後者，然而，他前額葉皮質（prefrontal cortex，PFC）的缺失最終成為了研究的焦點。一些意識理論認為前額葉皮質（PFC）具有獨特的作用，是形塑自我意識所不可或缺的，而這些理論可以透過研究R的心理狀態來進行評估。令人驚訝的是，經過了廣泛的測試，他的自我意識似乎完好無損；事實證明，PFC並不是形塑自我意識的必要條件。

如果你遇到 R，也許不會覺得他有任何異常之處，除非你先離開了房間再返回，那麼你會發現他很快就忘記你是誰，你可能會需要重新自我介紹。總之，「R 仍具有明顯自我意識」這件事登上全球各地的新聞頭條，因為這意味著，生物體不一定需要複雜的人類型大腦才能擁有自我意識，沒有前額葉皮質（PFC）的動物（非哺乳動物）仍然可以保有自我意識。

在這項發現之後，科學家們開始研究患者 R 的疼痛感知。如果魚類疼痛懷疑論者的主張正確，那麼 R 應該不會有疼痛情緒反應；他可能會將手臂從疼痛刺激中抽回，但並不會感到不舒服，因為 R 缺乏前扣帶皮質（ACC）、島葉和前額葉皮質，這些關鍵區域都被認為是產生疼痛情緒反應的必要條件。

科學家們並不會折磨患者來檢驗他們是否能感覺到疼痛，標準程序是讓他們將手放入水溫只有零度的冰水中（水桶中裝有能防水結冰的特殊裝置），然後請患者盡可能長時間地將手放在水桶中，但可以隨時將其取出。能夠將手浸泡在水中多長時間，即反映了患者對疼痛的耐受性，而測試結果顯示，患者 R 的疼痛耐受性遠低於基準值，這意味著他對刺激產生了異常的疼痛反應，也稱為「痛覺過敏」。由賈斯汀·范斯坦（Justin Feinstein）領導的團隊研究了他將手抽回的時間、面部表情、心率、皮膚電導率，並在測試後對他進行了訪談。毫無疑問，他有痛覺，甚至比一般人更為強烈。如同前額葉皮質（PFC）並非形成自我意識所必需，前扣帶皮質（ACC）也非觸發疼痛情緒反應的必要條件，而患者 R 正是我們之前提到的，能夠反駁魚類疼痛懷疑論者立場的「黑天鵝事件」。

此外，前扣帶皮質（ACC）在疼痛研究中「亮起來」的事實，並不能證明它就是構成疼痛情緒反應的要素，還有其他幾種假設也可以解釋這一點。首先，這可能只是巧合，因為前扣帶皮質（ACC）在許多不同的心理活動中都會被激活，因此在疼痛事件中出現這種情況也不足為奇。其次，前扣帶皮質（ACC）會亮起來可能是因為它正試圖控制或處理疼痛，而非「引發」疼痛。

前扣帶皮質（ACC）在「衝動控制」中的重要性支持了這個理論。缺乏前扣帶皮質（ACC）的動物可能會感受到更加劇烈的疼痛，而患者 R 的過度疼痛反應更進一步證實了這個假設。第三種可能性是前扣帶皮質（ACC）確實會「引發」疼痛，但僅在特定情況下。因此，當它缺失時，大腦就會啟用其他機制來執行這個基本功能。疼痛反應可能會受到所謂「趨同演化」的影響，意味著大自然會通過不同的途徑達成相同的功能；例如，我們用手臂和腿來游泳，而魚雖然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手臂和腿，但牠們依然能夠游泳。

既然前扣帶皮質（ACC）在疼痛研究中「亮起來」的事實，並不代表它是感受疼痛的必要條件；那麼，那些手術中，因前扣帶皮質（ACC）受到損傷而喪失痛覺的情況又怎麼解釋呢？即使這些結果在短期內是成立的，但從長遠來看，痛覺最終仍會恢復，這可能也佐證了前面所提到的假設，即前扣帶皮質（ACC）是否參與疼痛反應視情況而定，在其缺失時，最終將會有其他機制取而代之。

顯然，人類和其他哺乳動物所擁有較高層次的皮質區域並非感受疼痛的絕對要素。斯內登（Sneddon）等人的研究結果，並不能夠因為魚類缺乏皮質區域而被推翻。魚類和許多其他動物很可能確實能感受到疼痛。因此，不妨將《雪梨先驅晨報》（Sydney Morning Herald）的標題改寫為：科學已經證實──魚類確實會感到疼痛。釣魚者，該放下你們的釣竿了；動物權利倡議者，請繼續前行吧！

原文出處與標題：Blue Planet Society《New studies suggest, once and for all, that fish do feel pain》

譯者：邱詩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