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朋友：

 

今年三月，平台搜集到「毓老過世」的新聞(編按)，搜集者也沒聽過此位。

 

我陷入沈思。巷弄中的經學大師，知者又有幾人？

 

人間龍鳳，又少一位。

 

念大學時，某天班上同學忽問我：「要不要到毓老師那邊聽課？」到毓老師那邊上課，突然在班上流行。去上課的同學中，目前部分人在聯合報上班，我原想這是否是聯合報發這個新聞的因緣？但後來要同仁去查，中國時報也登出不少，發稿量甚為相稱。

 

我沒去上課，但對毓老感到好奇和敬佩。第一，這個年代，「私塾」原無法存在，而今，它竟然存在在我眼前！而且是一位「旗人」開的，旗人專講漢學，真稀奇。第二，毓老的私塾，能在臺大學圈這麼有名，臺大多少名師名教授，學生上都上不完了，但毓老的吸引力，竟能大到讓臺大學生棄校內而就校外，他一定別有所見，一定非常傑出。

 

毓老是滿清的一位王子，因和皇帝(溥儀)同年齡，六歲就被送入皇宮當皇帝的「陪讀」，後來留學德、日，他說他大概是臺灣唯一親身會過希特勒的人。毓老一生經歷三次「亡國」：清朝遜國、張勳復辟失敗、「滿州國」結束。三十八年老蔣先生匆匆來臺時，運了古董、黃金之外還運有名學人，毓老被點名登上飛機(一說是「軟禁來臺」)，但毓老不改其志，「在滿州國不當漢奸，在老蔣時代不做走狗」，該罵的地方，不會省罵了。老蔣曾給他當大官，例如考試院長，他也拒絕。

 

毓老具備許多突出的品質，比方「一定要為他人，為後代謀幸福」，比方「自律」(注)，比方他是儒家，但非常推崇慈濟，也願到醫院當義工；母喪時，也手畫了數百張觀音大士的像。

 

但我個人最細膩感覺到的，是他不知是個性「勇猛」還是「淡然」，還是把經書讀通透了？他「不把時間當一回事」。毓老活到106歲，亂世渡海來臺超過60年，這60年，他介介獨行，不改其志不改節操不改風姿，「在陳絕糧，弦歌不衰」(注)。他睥睨時間，是一位時間的「馴伏師」。

 

時間也無法考驗他和他的夫人。毓夫人是蒙古公主，家學淵源，嫁過來後，毓老才知夫人畫畫得比他好，曲唱得比他好。毓夫人曾和毓老一同留學日本，才情很高，但當年匆匆來臺，因母親不肯遠行，毓老只好留下愛妻侍奉母親，毓夫人這是何等的犧牲和高風亮節！這一別，超過五十年！而毓老在臺六十年，未曾再婚，沒有緋聞，「專情專意，堅定不移」。兩岸開放之後，毓夫人初寫來情書，用四六駢文，分隔數十年，毓老如何回報這份深情呢？他的回報之法，是把信讀到會默背，信中有字句如下：「兩地相思，一言難盡！」這兩人是媒妁之言，但婚後感情，卻足資寫一本《新浮生六記》；而分別更見堅貞，他倆情操高到讓人無話可說。

 

文人藝術家，通常感情生活都比較波瀾起伏，如羅素、黃侃、古龍、○庸，甚至今天的某些音樂大師(以後我們專文說說此事)。毓老的例子，是很少見的。

 

毓老學生，包括王鎮華、江丙坤、溫世仁、蔣勳、簡媜，江宜樺諸先生女士和李登輝先生的易經老師劉君祖，甚至還有赫赫有名的老美費浩偉，以及無數散在各大院校的教授學者。我和毓老一點淵源也沒有，但有些人你不必見面，就可為他的風標傾服。

 

※

 

請容我說一點素菜。

 

近日到永和「官邸蔬食」宴客，這家店是今年十月十日才開幕，真開心臺北都會區又多一個可以宴客的素餐廳。它的外觀樸素，但裡面裝潢非常典雅，足可用來請客，沒有問題。「官邸蔬食」餐廳，最特別的是整個賣場，大部分隔成大、小包廂，散座所占的區域，反而只有小小一塊，用餐環境，十分安靜良好。我們那天約十位坐包廂，賓主盡歡。

 

此餐廳每人消費約400元。唯一要注意的是，座落地點，外地人不好找，加上餐廳服務人員指引不是很清楚，那日我們的客人，平均每人都問路好幾次，有幾位走了二十幾分鐘才到現場。外地人抓住以下要領，就可容易到達：

 

「目的地在永和中正路和得和路交叉口，找到交叉口，再按地址找到得和路130號，從130號旁巷子走進去，兩分鐘就到」。該餐廳實際地址是「永和市民族路29號」，為什麼要這樣子找？原因是中正路和得和路，是大路；而「民族路」，根本就是一條兩、三公尺寬的「巷子」，也就是上面說的130號旁的巷子；我們回程直接坐計程車，據計程車司機說，「民族路」，連永和當地人，多數也不知道在哪裡。(官邸蔬食：02-2946-2066)

 

 

注：

他說，他一天三個饅頭(這可是素的！)也可過日，自己人生短短即過，但經學不能斷。

「在陳絕糧，弦歌不衰」，是指孔子周遊各國的遊學團在陳國時，曾被圍，糧沒有了，但孔子不為所動，仍講學不輟。

 

下附聯合報及賴聲羽先生紀念毓老文章兩篇。

 

附檔：紀念毓老兩文

 

毓老歷經三度亡國 仍帶光明給學生

【聯合報╱記者何定照／台北報導】

 

毓老出身滿清皇族，經歷過大清亡國、張勳復辟、滿州國興亡、又被迫到台灣。他的學生賴聲羽（賴聲川的哥哥）為文形容，毓老歷經三次亡國，又隻身來台，卻不抑鬱孤獨，「他像一陣天風，從中國吹到台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給年輕人帶來光明和力量。」

 

毓老學生白培霖指出，抗日勝利後，蔣中正發現毓老秘密聯合抗日軍，為中國貢獻良多。當時國共內戰，國民黨節節敗退，蔣中正開始運走黃金、國寶及人才，以免為共產黨所用，毓老也被點名。但毓老母親不願來，毓老只好讓夫人陪伴母親，未料一離便是家人永別。

 

毓老雖經蔣中正安排來台，卻始終受調查，還一度被「軟禁」。台大教授孫中興回憶，毓老上課時常諷刺「來臥底的調查員」，還指明某位打瞌睡的同學即是。孫中興初始不信，直到某學姊表明自己就是調查局的人，希望從他口中知道毓老「平常言行」，才恍然大悟。

 

白培霖指出，毓老曾說「在滿州國不當漢奸，在老蔣時代不做走狗」，開始教學後希望多收台灣子弟。終身未再婚的毓老，後來即住在生於嘉義的義子張景興家中。張景興十七歲開始上毓老的課，一跟四十年，也是另個傳奇。

 

在毓老公祭會場的錄影片上，毓老精神矍鑠，要學生明白「孔學不是只問怎麼讀，是要怎麼用」，並指「為什麼覺得怎麼學都用不上，是因為都讀不懂」，再度震撼毓老學生。

 

懷念毓老

【文/賴聲羽】

 

在台大念書時，聽包比德說有位滿洲王子（毓老）在自家辦私塾，講授四書五經。當時我剛到台灣，對中國文化求知若渴，在包比德的引介之下，我成了黌舍的學生，在那聽了三年的課。

 

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身著漂亮的長袍，頭戴藍色小帽，左手拿著一串念珠，右手戴一枚琥珀色的玉戒，濃眉長鬚散發著威嚴，聲音低沉而宏亮，有貴族氣息。而課堂在景美鄉下，天氣炎熱時，農家的豬糞味臭不可當。三年多半在這種環境簡陋、心靈充實的對比中度過，讓我們嘗到「在陳絕糧，弦歌不衰」的滋味。

 

老師講課能讓同學感受經書的原汁原味，同時還能讓書發出光芒。時局艱難，「君子素其位而行」成了他鼓舞人心的話，也是他的自白。《論語》在他入情入理的解釋下不但好懂，同時也能想見孔子的靈性、機智、憤怒、傷感。

 

而老師的課是有進度的，從《論語》到《大學》和《中庸》，再到《禮記》和《易經》，儒家思想鬱鬱蔥蔥，大氣磅礴。這趟路有如登山，在山腰處，偶能喘口氣眺望美麗的視野，譬如讀到「（君子）……參天地之化育」時，是一處勝景；而第三年，在讀到「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時，只覺飄然雲海之上，心中有不可言喻的神奇之感，應該是到了山頂。

 

毓老師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有一次帶了一瓶茅台給他表示敬意，不料他當場就把酒開了，並問我味道如何，有無回甘？隨後他開了一個箱子，從裡面拿出骨董字畫展示。其中有一幅五米長的字，是王陽明的。有一幅楷書簡直和新的一樣，卻是唐人駱賓王所書。還有色澤美麗的黃色玉琮，在把玩之後，我問老師是什麼時代的，他說：「夏代。」

 

那天相聚很難忘，師生共飲，也賞玩連故宮都沒有的無價之寶！很多中華民族最優異的文化被他監護著，也融入他的生命中，成為意蘊深遠的東西。夏代的琮讓人想到老師「夏學」的理想，美酒的回味讓人想到君子的美德。

 

相對於一生的時間，三年不長，大學畢業後我很少和老師聯繫。但他的課和他的人時常縈繞在心中，我離開他了，但他還跟著我。

 

在大陸傳統文化蕩然無存，以及台灣質疑「外來文化」的大局中看待老師的一生，益顯其人之特殊。他歷經三次亡國，一個人飄洋過海到台灣來，流離失所，孤苦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但他沒有孤獨或抑鬱，反倒以驚人的毅力投入振興風雅、繼往開來的工作。

 

黌舍全名曰「天德黌舍」。老師就像一陣天風，至大至剛，從千里之外吹來，從遙遠的古代吹到現代，從中國吹到台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了，給無數年輕人帶來光明和力量。

 

這是一個最美的傳奇，而它的意義還有待我們思索。

 

編按：

 

毓老，原名愛新覺羅•毓鋆，清末民初時人。來臺後，在臺北創設了「天德黌舍」(後改名為「奉元書院」)專心從事民間講學，傳承中華文化不遺餘力。其業雖偉，其人行事卻非常低調，從不接受記者採訪。

 

奉元書院院訓：

 

毓老於今年三月二十日逝世於臺北家中，享壽106歲。一生教化無數英才。正是：「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的最佳寫照。

 

延伸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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